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臺灣當代業餘攝影中的長、老文化思

游本寬 / 實踐大學媒傳系專任教授,國立政治大學廣告學系兼任教授


文化,「短景深」


如果經濟屬於生活、物質範疇,文化便是生命、精神層面。數位時代,人有太多的聯外方式,既快且無償。生活周遭,常聽到有人談論數位經濟或電子商務對新生活的改變,卻甚少有人去關心「數位文化」是什麼。其實,這個現象也對,當我們連「文化是什麼?」都弄不清楚時,哪敢去回應社會學者所言,


文化可以是一種:「藉由集體記憶,抵抗時、空距離的遺忘」。


我們所謂的「文化」,是把舊東西刻意包裝起來給(不懂的)外人看?是擁有者,自己向內、很自然的一種,本能與固性的流露?還是……暫時無解。但,目前可以很清楚看到的事實是:面對文化一事,當集體共識不足,便不可能對其有信心,更何況要匯集眾人之力,提出有可行的大創意、賺大錢。一想到這,頓時間,文化,就變得更遙不可及。也難怪,在藝廊裡聽到藝術家朋友說:當下,藝術一旦被灌上「文化創意」,絕對是一種扣分、負面的形象時,我一點也不訝異。


過往,攝影術還相當專業時,庶民的生活照和足以撼震世界的媒體影像間,是很有「內、外」的分寸。不同國度裡,大眾的影像向內見其個人價值觀;各式社群的群像照(例如:畢業照)朝外顯現出自己的文化面。可惜,到了數位、網路時代,過往這些影像中,小的文化面,根本抵擋不住全球性企業在行銷中的影像文化鯨吞。後者,挾其廣大媒體力量,洗盡了當代人的腦和眼,一統世界:「美,應是如何?」、「惡,可以如此!」、「欲,只要我想要」……等,各式各樣全球化的「偽時尚」。它們,讓人信以為──只要和他人(尤其是先進國家)的外表一樣,就是一種進化、文化人的表徵。於是,開發中國家的小孩全送去學西方樂器,成人忙著墊高自己的五官,手拿著歐洲名牌包;非裔的黑人,則去做全身的皮膚漂白。


當代人對文化的迷失,和容易拍、便利送,又可以無限交換的數位攝影術完全沒有關係嗎?生活裡,有自覺的大眾,都小心提防:今天,廣告或新聞的鏡頭,又怎麼在說它們的世界觀?全球為數眾多、常拿著相機製造影像的攝影愛好者,不更應該多想想,自身影像文化的現象嗎?


臺灣當代業餘攝影長、老的影像文化


2012年年底,台北八德路上全省第一家的攝影藝廊,隆重舉辦它30週年的大慶。全新、華麗的展牆上,滿掛著早早就被視為「很會拍照」的全省各個攝影學會長、老,一人一件近期的代表作。


走過一圈再一圈,仔細看、小心比,張張都是:風光明媚的景緻、怡情悅性的題材、高畫數搭配著極優的數位相紙輸出。它們,是如此的相似與一致。


以此推斷老藝廊裡的展品,為臺灣當代業餘攝影藝術主流中的主流意識,應不為過。回顧其長久以來顯著的美感信念:傳統攝影時期,以呈現人世間祥和的面向為主;即使,偶而有現實中悲痛景物的出現,也是揚善去惡的本質。攝影數位化後,上述主流內容的變化不大,倒是,科技所提供的色、光、影新視覺享宴,成了當代臺灣業餘攝影人士公認的藝術正道。


面對長、老「既不休息、也不修習」,一層不變的影像,有哪位後學者敢來挑戰?敬老(未必尊賢)的文化,在臺灣、臺北業餘攝影圈中,屹立不搖。


捨棄「數位畫意」,擁抱「藝術正義」


數位攝影時代,傳統「沙龍攝影」原本大可承續其唯美、似(古)畫般的歷史路徑,藉重當下科技,大大方方的移山倒海,再創「數位、科技畫意」的新標的。奈何,在臺灣的真實面貌並非如此,即使大夥都不以新聞、報導為生,卻又極力的排斥影像後製。


尤其現實中,攝影自數位化後,由於各地參賽攝影的人數快速增加,僧多粥少情況下,使得原本是攝影的同好,甚至是好友,也得斤斤計較有限的獎項。於是,儒學中的謙、恭文化,有了現代的攝影版。常見的情況是,一旦有公辦(尤其是大型的)攝影比賽結果公佈後,從未聽說有人熱烈討論,得獎影像的藝術性如何;反而是,忙著捉「誰的影像在造假」。於是,攝影界「捉到影像賊」的新聞,三不五時便能上到報紙地方版的頭條。


臺灣當代業餘的數位攝影文化,近似於「藝術正義」代名詞;任何影像上的不公(平),絕不放過!至於影像的藝術性如何?見人見智。但,絕非當務之急!


如果有人視「檢舉成功、追回獎項」,為同好相聚的好話題,可以無形強化攝影人的凝聚力。這恐怕還真是本末倒置的自愚文化!同好聚會,真正應該多談的是:全臺大大小小的業餘攝影比賽中,人人都在「數位暗房」裡,盡其所能的矯飾其原生影像的反差、銳利度,但各主辦單位相關人士,又為何會如此的鄙視影像合成?是蓄意以「純粹拍照」的老觀念,和當代新影像科技相抗衡嗎?當下絕大部份的業餘攝影比賽都嚴禁數位拼貼,卻允許、甚至縱容數位影像編輯,哪怕照片中,對象外貌銳利的程度已達「刺眼」、不真實感。這種高共識的評選觀,和各大團體裡,深具影響力的長、老無關嗎?) 當數位攝影碰到不動如山、保守的沙龍美學時,各攝影學會想要多留住年輕同好,根本就很困難,這是無法躲閃的殘酷現象!


業餘攝影教育中的「影像便捷論」


近代數位攝影工業的多智,無疑挑起當代人強烈的拍照欲。由於,照像不再是什麼大學問,一般人在好玩中,也玩出了更多的學習期望。於是,社區大學、攝影學會、民間補習班,相關的學習機構林立。近期,網路文藝新聞中更有一則為媒體所偏愛的年輕攝影明星,即將開班授課的消息。報導的氛圍猶如,師徒相傳的時代再度到臨。令人好奇的是,他想傳授:得獎祕訣?成為媒體名人的藥方?中、外電影工業中,常有所謂,演而優則導,比對至攝影便是:拍得優,自成(教)師。果真如此,教育部哪需要花時間制訂繁複的教師應聘或升等辦法?


雖無意把上述破碎現象,拼湊成時下成人教育的大學問,但,事情一旦發生在身邊時,的確讓人想得更多。早先,家母過逝前曾到「老人大學」渡過一段「有意思」的晚年。感謝社會福利!最近,碰到家中大妹的例子時,則更進一步認識到其中的一些實情。簡單的說,大妹仔,自退休以來便投入攝影學習,不僅持續到社區大學上課,課後也常和老師、同學到處去外拍實習。妹夫常笑著問她,以前當學生時可曾如此用功、專注過自己的學科嗎?妹不語。


旁觀大妹仔當下的在學經驗,精神方面如有不快樂,不外乎,太在意自己手上所持的,不是主流、專業級的「全幅」數位相機,無法輕鬆的面對老師和同學。有趣的是,妹仔 「半專業相機」所拍出的照片,早就入圍過公辦的攝影比賽。


最耐人尋味的是,聽她描述攝影課外拍的情形。某一些「人文、紀錄攝影」的老師,會幫學員先行安排好特定的商家,並協同在地的工作人員,進行曬麵線、曬紅柿等產業勞動的景象,方便同學「隨到、隨體驗」影像的紀實感。只是,如此「擺拍」的影像文化,有時竟然連年邁、滿臉皺紋的老人也都不放過。


至於藝術表現,老師則是把海景、蓮花的角度預先找好,並提供光圈數值給學員。於是,學生只要架上角架、連續按些快門,便自動會有「好照片」可以帶回家了。


螢幕前,大妹仔(或她的同學)不知道哪張影像是好的?哪一張照片才可算是自己拍的?


影像之美,看似人人可以如此簡單、即時、無限的複製。但,它們仍像是在電視前看名廚的烹調示範,看得到、聞不著,走進廚房,也沒有把握自己可以煮的出來。


透視,只求擁有好器材的「業餘‧專業」文化


年前,因做過臺灣業餘攝影相關議題的深訪1而了解到,當下各個學會,有很大比例退休的攝影愛好者,會以「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」為名,添購足以和個人身價相當的頂級設備。年長者,犒賞自己半生辛勞的心態,可以理解。只是,他們總是少去大魚、大肉的餐館吃到飽,以維護自身的健康,但在攝影實踐時,卻老是背著沈重、也不一定用得上的專業器材。不解。


在我們的社會裡,專業,既可以是一種職業上的尊敬,亦可能是一種低文化的代名詞。「甲級的水電工程技師」,隱約之中,是否暗示了專家的知識範疇和其文化的涵養?心照不宣。(商業)攝影師在臺灣社會中的專業地位又是如何?心知肚明。


話歸:攝影的藝術建構,的確需要工具,但,人人非得擁有「專業等級」的設備不可嗎?實務上,專業級、超高畫數的影像檔,如不投射成巨大畫面,或輸出成相當大幅、展覽級的照片,一般觀看的情境,肉眼根本無法區別它們的差異。怕的是,授課老師避而不談這些「殘酷」事實的背後,是個人藝術專業、商業利益等敏感問題。


一大群業餘人士(包括年輕者)只求擁有精良工具,不問其成像結果,這是否算得上一種奇特的「業餘.專業」文化?旁人或許根本見不著,高檔的配備是否真能帶給攝影者更多的安全感或幸福夢,但業餘人士中的專業器材商機,早早印證了經濟學者或文化人的觀點:國與國之間,政治、經濟的差異現象,大多來自於其國民的文化觀與生活態度。


如果我們相信:意義深遠的「好文化」能引導眾人朝向更健康的社會,那,業餘攝影人士(包括老師),不在意影像藝術性的追求,盲目的更換專業相機、過度迷信器材,不就是一種「文化通病」嗎?年輕的業餘人士(尤其是拿父母錢的學生)擁有頂級的專業攝影器材,不也是一種負面文化嗎?花大錢、買很好的器材慰勞自己退休,天經地義;但,身為家中長者,以身做則,以更智慧的行舉,教導後代認識更上層的文化不好嗎?


攝影老師,你實無須鼓動任何層面的業餘人士、學生,甚至自己帶頭,無厘頭的採購非必要專業器材。營塑錯誤的「業餘級‧專業」文化。


年紀,文化自信與創造力的根源


先前訪查中,雖了解退休人士學拍照的目的,大多是為了結識同好,下課後可以偕同外出旅遊、殺時間。只是,面對長、老族群,外拍、健走、影像自娛的背後,真要人憤憤不平的是:


是誰判定,年長後便不想再上進、禁不起一點點「學院式」學習?

是誰說,退休後所能承擔的美,非「甜」即「靜」,禁不起一點點刺激?

是誰剝奪(阻擋)長、老享有更高審美等級的學習機會?

常在想,多少風浪都歷經過的長、老,那些平淡無奇、公式般的「糖水影像」,哪能讓他們相信「這是生活」?這群努力工作了大半輩子,對台灣經濟有實質貢獻、有智慧、具豐富生活歷練,又愛拍照的退休人士,少年時,忙著準備聯考;長大後,忙著替家人或大環境賺錢;退休後,即使有消費力,社會居然沒有對等的文化以待。情何以堪?


長、老有時間拍照了,卻找不到影像的文化靈魂。


拿起相機、看著照片,年長的攝影愛好者,實無須把自己全定位在創作者,埋頭、死命的拍照。相對的,大可從一個更高的生命角度,以影像文化的詮釋者而自居。想像,一位資深的攝影家,碰上另一位年長的影像詮釋者。他們或經由作品,或透過文字、口語的對話形式,大聲比較:誰看到的世界較深?理解文化的層面較廣?又誰能把它們表述得較有創意?文化、創意原本就是一體的兩面。拍照要有創意,欣賞攝影也得有文化。學生年紀越大,累積的生命能量愈深、判斷能力愈高,便愈有藝術創造的潛能。


攝影老師,請,不要把長、老當小孩子!老花眼,該是看到深廣的「攝影文化」,而非極端的攝影專業。


業餘影像教育的期許


時下絕大部分業餘、沙龍攝影學會的教師,習慣將大專院校上課的教師稱之為「學院派」,以二分法,將個人自修所得的專業給保護起來。沙龍攝影教學的內容,大多以「對象為本」,講解:花卉攝影、旅遊攝影、生態攝影、山岳攝影等,介紹專業器材在其中所扮演的重要性。高階一點的課,老師則會以「構圖」為標、「美感操弄」為輔,細說容易討喜(尤其是有平衡感)的照片如何截切等。由於「無頭、缺尾」單格影像的美學,確實很容易只給人「構圖感」,但是,教師還是可以提醒學員:表現個人的構圖能力,非只有均衡;還有「非平衡」動力等,其他的可能性。攝影教師應大膽引導成年的學員、生,去思考那些絕非「學院派」才能獨擁的內容:


影像內容如何讓人產生有動力的「感」?

視覺元素如何造成往框外「想」的張力?

如何讓自己的生活歷練,在拍攝主題的選擇上顯現?

如何藉由攝影製造真實的幻象?(主觀、表現式的藝術觀)

如何藉由攝影打破真實的幻想?(真實、記錄再現的關鍵)

好的攝影老師從第一堂課起,會不斷的提醒學生:攝影,「不再是老師父的大技藝」;拍照,不一定只等於影像創作;攝影,「不全是為了參加比賽得獎、展出」。攝影常是:媒體人以歷史為名,職業性的影像敘事方式;極少數是創作者的藝術表達媒介。


攝影,對絕大部分現代人而言,是影像日記、月憶或年歷,分分、秒秒隨性的娛樂方式……等,更多、更多,持續發展中的生活應用。最重要的是,攝影老師應多提醒自己:


長者,未必得成為傑出的攝影家去提煉影像;但是,老者一定有足夠的歷練與智慧,當一位稱職的影像評論者,看穿攝影所建構出的文化。


本文發表於 國立教育編譯館,《美育雙月刊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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